莱恩

蜗牛进度
微博@给利威尔念诗的莎狮比亚

【艾利】你来看此花时

•双视角

•淡淡感情线预警

•因言不达意造成胡言乱语

1.

花又开了。

来瑞士四年,每每早春我都能望见那些花。白的紫的,黄的红的,混杂一片,大片铺散在青草地里。花香缠绕薄薄的雾气。这些是春的信号,我收到了,于是从木窗中望出去,盯着草地发呆,有些恍惚地呢喃:“……春天了。”

我总是这般呢喃:“又是春天了。”便知至此又飘过去浑浑噩噩的一年,又迎来混混沌沌的下一年。

来瑞士四年,我独居四年。一间木屋,一块不太肥沃的田地,一匹马,简陋的必要家具,这些就是我拥有的全部。在这里生活的期间,我竭力想丢掉那些与瑞士的美好不相称的记忆,但总是失败。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,我想起它们。那是灰色的记忆,压得脑袋沉甸甸的,有浩浩荡荡的炮火,排山倒海的士兵。每个人都那么不要命,每个人似乎都死得大义凛然。那些被血糊住的再无法睁开的双眼,全然不知春天是什么模样。

我除外。在我跟着伙伴们颤抖着跳出战壕的那一刻,我的衣领子被士兵长从后面大力拽回,于是二人一齐跌进尘土里。我受到惊吓,铜枪一时走火,星火朝天迸发,子弹癫狂地射进漫天飞沙里。士官长喘着气,声音仅我可闻地颤抖:

“你,不准去。”

这就是起因。错愕万分的我和士兵长在战火中轰轰烈烈打了一架,丝毫不顾他人死活。两具身躯,在尘土中推来攘去,远处就是流血与牺牲。军装被撕裂,鼻腔进了沙,我牙龈充血,指着他的军衔,冲着那位上级咆哮:“你这混账!没人可以做逃兵!即使是你!”

军校里我对士兵长那样毕恭毕敬,现在也只恨不得杀了他,然后以以下犯上的罪名,再杀了自己。不奈士兵长比我想象中要耐打,我的身子也能扛。二人缠斗直至黑魆魆的狼烟完全消散,凯旋的欢呼声中,我呈大字型瘫在地上,被揍得浑身是伤,和那些静静的尸体没什么两样。而士兵长,那位曾受我敬重的士兵长,带着一脸的淤青,颓败地靠在战壕的壁上,垂着头,不言不语。我们和四面八方的欢呼显得格格不入。

“你是个败类。”我听见自己声音嘶哑,那是喉咙被失望摩挲。

“是。”士兵长瘫着,毫无生机,“我很抱歉。”

“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?”我压抑着哭腔,“我求你告诉我理由……逼我做逃兵的理由。”

“你没有逃。”士兵长顿了顿,咳嗽几声,从那边慢慢地挪动过来,小心翼翼,没有力气,“抱歉,是我的错。你不是逃兵。”

可他依旧没说出那个理由。没有理由地。

普鲁士大捷。存活的士兵返乡,举国欢庆。我骑在马上,行李垂在马肚子两侧。经过我身边的战友,有些脸上挂了彩,有的瞎了一只眼或废了一只胳膊。然而他们脸上皆是神气与骄傲,仿佛那不是残缺而是完满。目睹这一切,完好无损的我直觉没脸回去。

我垂着头,想到了我曾经做过的宣誓,在那巨大的旗帜的注视下,我对着普鲁士的王上,对着天地,发誓为它献出我的一切,包括我的生命。这话语无疑是心甘情愿的自我诅咒,我已经做好了打算。然而,士兵长没有令我如愿……

我握紧了缰绳,加快行进速度。

就在这时,士兵长踱步来到我的马边,他稳住我的马,抬手摸了摸马的鬃毛,似乎读懂了我的想法:“你不必回去。”

我瞪眼看向他。看向这位罪魁祸首。他嘴一张一合,声音和远处教堂的钟声重叠在一起。

我向来觉得,钟声既是结束,也是开始。

活到十七岁,第一次得知自己的身份,是从士兵长的嘴里。你不属于普鲁士,你属于法兰西。你两岁被送到神父身边,神父是上帝的信徒,他为你唱诵——上帝面前人人平等。于是你被其养大,在你开始记事时被送去军校。数年后神父在混乱中被杀害。你留在普鲁士,穿普鲁士的军装,喊的是“为普鲁士献出心脏!”不自知得像个笑话。

我笑了,摇摇头,一把揪住士兵长的衣领问他凭什么骗我,士兵长冷冷地笼住我的手说他没有,我们俩在车马人流中争吵起来。士兵长的话语一次比一次有力,像是一记记温柔的重拳,令我由义愤填膺到质疑,再到歇斯底里。我撕烂了所有有关我士兵身份的东西,恨不得再撕烂我自己。到最后,我伏在地上,用手臂掩着湿润的眼眶。

我知晓我回家是不可能了。可笑至极,我竟连家都没有。可士兵长也没有回家,他始终立在我身旁。我心情糟糕,实在无话可说,便没好气地问他:“您也不回去?”

“我家没人了,都死了。这不要紧。”士兵长声音冷得像冰,静得似夜,“你尽快收拾下。马车已经在等着了,我们去瑞士。”

是“我们”,而不是“我”。我注意到这一点,错愕张嘴,欲言又止,看见士兵长眼里一丝拘谨的笑,顿时有些不敢置信地了然。

相依为命这样的词汇,总是需要悲伤而凄惨,又渗透一点点希望的背景。战争即是如此的背景。士兵长和我都是失去家人的人,我们因为战争失去家人,又因为战争得到家人。一时不知该谢还是该恨。

我们去瑞士。先后去。“我在最高的那座山里落脚,方便你找到。”我对他说,他笑着点点头,拍拍我的肩:“我马上来。”士兵长作为长官,还有事要处理。我坐上马车,生疏地向我新的家人——士兵长道别,而后车轱辘滚动,我去往瑞士最高的山。翻山越岭后,一座木屋,一条溪流,隔一座山,大片的平原,从此成为我往后的家。

搬家的那天,瑞士的天气不好——从云的状态就能看得出来。那些灰云像是滚落在地的面团,被人拾起揉搓,弄出褶皱,又狠狠掷出,砸进雷鸣里。我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寒冷潮湿,不由想到士兵长的手。比我的小整整一圈,握在手里,像是握住一撮火。

士兵长其人,我是很熟悉的。我是入营的最后一人,也是最小的,他对我便关爱有加。他正义,仇恨战争,忠诚,守约。他是我曾经的理想,可以说,是我无法诵读的恢宏诗章。可现在我触碰到了,我是有资格诵读他的人,他成为我新的家人了。

第二天我收到士兵长的来信,说事务变多了,需要更多时间。再无它言。这是第一次,他爽约了,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,看见远处有雪落下来。

有雪滚下来。

声势浩大的雪崩,直接阻断两座山之间的所有路。我看着那堆白,恐怖一点点啃食我的心脏,第一个钻心的念头是“士兵长不会来了”。

士兵长不能来了。

但我还是等,从春天等到冬天,又到春天,就等下一个冬天。我在这山中生活,为自己垦荒,打猎。还写信,回忆在军营的点点滴滴。我给士兵长写信,一开始没有什么话,到后来变成流水账。最初像是要寄给什么人,后来倒像是汇报生活了。

总之,信写了一叠。而士兵长真的没有来。

可我还是会写信。即使寄不出去。

……

今天是晴天,有松鼠跑进我的房子,嚼我的笔,还偷我的松子。我差点和它打起来,可是我记得您说过“它没惹怒你,你就别杀它”,所以尽管我最终捉住了它,也还是放掉了。

……

今天是雨天,很大的雨。我的庄稼会长得很好。那时候,我可以请您吃饭。如果您能来的话。

……

今天很烦躁,我的熏肉让熊给偷走了,它没给我打招呼。说起来,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熊——以前只是听人说起过——圆滚滚的,我怀疑那是只小熊。您有见过熊吗?

……

那只熊送了一磅蜂蜜给我。就放在门口。真令人惊喜,您喝红茶会放蜂蜜吗?如果放,那它可就帮大忙了。

2.

又是春天了。

那么也就是说,被困在这里,已经是第四个年头。

或许是四,或许是五,谁知道。总之,已经很久。一切都源于那场雪崩,在寻找我那位士兵的途中,我丢了一条左腿,还有一堆生活必需品。行程被打断,看样子也不会再开始。

好在我还是活了下来,一位山民救了我。让我住他的房子,吃他的东西,睡他的床。我的废腿也是他锯掉的。那时他捏着一堆我在军医那见到的小东西,笑着朝我走来,我靠在枕头上,略带不安地询问:“真的行吗?”他告诉我说,他之前是位军医。

“直到我逃离战争后,才发现我浪费了大半辈子。”他对我说,满脸平静的微笑,“人不应该为那种东西活着。鲜花很好,春天也很好,生命也很好……瞧,你的腿就快好了。”

手术很成功,不过我从此得用拐杖行走了。我对此并不在意,但想到一些事,也会慌张。我的士兵,那位叫艾伦的,我将要同他一起生活的士兵,我与他失去了联系。全都因为这场雪崩。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活着。

病人的生活十分无聊,残疾人更甚。我终日坐在床上,顶多为这位山民擦擦猎枪,喂喂猎犬,再无其它。他并不嫌我烦,甚至愿意在他终老后将房子送给我,因为他已经快七十岁了。

因着无聊,我总是思考些什么,战争,永恒的话题。我思考战争,并且我仍然确定,我磨牙吮血地仇恨它。我有时会过激地想到,如今的境地,可以说是完全由它一手造成的。

不知多少次,我在硝烟中想到:春天是什么模样?夏天呢?秋天?我所见只有冬天,并且,雪是红色的,漫天都是灰色的烟。

但无论怎样,在现在,我得接着活下去。我学习拄拐行走,足足两三个星期,等到终于能正常走路时,我的眼睛对强光已经不太适应。

所以在看见那些鲜艳的花时,我落下泪来。

仿佛重获新生。这是上天的旨意。这是在战争后,为我送来的礼物。

我开始给艾伦写信,寄不出去的信,但我要写,写了很多,厚厚的一堆,可以铺满床铺,再堆叠至天花板。只是一封也没寄出去过,因为我不知道他在哪。我也不敢想,毕竟那场雪崩真的太大了,似乎能够吞噬一切。

我所在的这座山,翻过去,是一片平原。早春会开大片的花。那位山民说,你能走到那边并返回时,估计我的房子就归你了。所以我一直在练习,虽然这十分困难。

……

艾伦,早上好。今天是晴天,太阳射进屋子里,很好看。也许瑞士的天气不错。

……

艾伦,早上好。我曾经逼迫你做了所谓逃兵,你记得吗?你还在恨我吗?这事过去了很久,可我还是要说,对不起。但让你为了这种东西去死,是在不值得。你还有几十年更好的人生,那些是值得的。

……

艾伦。我会思念你。

还记得军营的日子,我们曾经缩在一个帐篷里喝酒,那是你第一次喝酒,被呛到的样子,和我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。

你还好吗?我不在时,你是怎么过的?你会思念我,思念过去的日子吗?你是思念战争,还是思念……

我当然会继续给你写信,毕竟凛冬将至,我没有闲暇走那样长的路去看你。我得知当地的邮递员十分友善,或许能为你扫落你坟上的雪——如果我的信能在大雪后送到的话。

我不是咒你死。只是你我都得知道,人固有一死。

3.

第四个春天了,我今天非常有兴致,打算翻越那座山,去大平原上看花。

四个春天了,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有这样好的心情。平静微暖。在从前,这种心情总是被一种恐惧所遮蔽——或许我出门了,就再不会回来……但今天,我决定出门。我准备好行装,整理好那些信,原本想要烧掉,想了想,最终将它们背起,带出门,对着屋子哈出一口气:“再见。”而后离开。

我总得向一些东西告别的,这是必然。痛苦也是必然,未知也是必然。过去的日子,我是靠那些记忆活下来的。现在,该由我亲手折断它们。

我要去看花了,看完回来后,我要洗个澡,将信洒进风里……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像我屋子外的那片地一样,明媚漂亮。

4.

我打算去看花。床,让给那位军医山民睡了,他病得不轻,起不来身,总是念叨“时候到了”,因此坚决不让我给我给他拿药。这几天都靠我喂他水和肉糜,他才得以存活。鉴于我已经能熟练运用拐杖。所以他对我说:“你去看花吧。”

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沉默片刻,举起胳膊,为他行了军礼。他想回应我,只是没了力气。我伫立许久,弯腰为他掖好被子,慢慢走出门去。告别不需要太多言语,我还有花要看。

“那,我走了。”

5.

攀岩的过程中我总是想起士兵长,我这一身筋肉,都是靠他的帮助,才得以练就的。他只给我开小灶,在夜深人静时,喊我出来,和他过招。

刚开始被他揍得很惨,越到后面,渐渐怀了些手段,偶尔也能将他掀在地上了。他给予我的最高评价是“还不赖”,那是我第一次听他夸人。我问他缘由,他没笑也没说话,但后来我直觉,那个理由应该和逃兵事件的理由一样。

但我却始终不知这荒唐的起始。但知道也没必要了,不知道也罢了。日子可以继续过下去。我扇自己一巴掌,带着些泪,将士兵长强行扇出脑海,继续攀爬。

6.

尽管拐杖已经运用得熟练,翻一整座山,也还是吃力。我时不时就会滑落,再灰溜溜地爬起,继续我的攀爬。

在这过程中,我时不时会想到我的士兵,艾伦。我咒骂自己,真是个不争气的家伙。我一直没有同他说让他做逃兵的理由,说起来,许多事的缘由我都不曾告诉他——之前我以为他能懂。我想,这些都不算事儿,他也不是小孩子了。后来我想,这他妈叫个什么事。

现在我就不知道了,因为他或许已经死了。

该死的,每每想到这里,我就会腿软,然后摔跤。我不敢想的这些,总是在我决定遗忘时出现。我所恨的战争也是,我想记得的却无法再记忆的人也是。有那么几个瞬间,我讨厌自己。

7.

我爬到平原的时候,身上已经全部是汗,但可喜可贺,那风景没有辜负我。

叫不出名字的花,大片地盛开,怒放着香气与生机,美得让我想痛哭一场。我站在草地中间发呆。不知不觉泪流满面。

那是第一次,我叫出士兵长的名字,用颤抖的声音。

“利威尔……”

我在明媚的春光里,慢慢跪下,呜咽得乱七八糟。

8.

我到的时候,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哭声,我以为是风的气息,艰难地靠着拐杖去看。四处看时,我望见一位栗色发的男孩,跪在花丛中,歇斯底里嚎啕着。

花正在开。

他长大了。

我呆站着。看见他哭累了,咳嗽几声,站起来,然后他转头,看见了我。


目光相接的那一刻,利威尔就知道,那间木屋彻底归他了。

END




*题出王阳明

写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……从有构思到成形都快四个月了,本想当利生贺发的,中途遇校文学社催稿子,于是当作稿子交了初稿。(还被选上了加了冰心真的要命)准备12.25前写完完整版再发结果没了手机【……】

无论如何还是赶在明年前发了(在另一篇没写完的情况下,罪过罪过)

还是当补个利利生贺吧,也送给二眠眠>< @二眠 迟来的生日快乐,抱歉抱歉T T能够认识真的很开心!祝2020诸事顺利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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